下班離開醫院時,保全大哥驚訝的問我:為什麼要離開?
七點五十分踏進護理站,準備白班的醫令系統。
沒多久後就被剛好在旁邊,似乎是大夜來會診的某科主任罵:
為什麼這個 on NG 的 order 下這麼久了都還不處理?
一大清早都還沒交接班,我就因為完全不知道的事情被罵了!
今天是我倒數第二天,在臨床的日子。
下午有個輸完血,年紀也很大的婆婆,學姐覺得她的血氧差強人意,請我幫忙看看。
雖然呼吸音聽起來沒有很明顯的水聲,建議照張 CXR 就可以一目了然。
結果被家屬罵了,理由是很常聽到的:我覺得‧‧‧
既然解釋了我的考量,我說不要那就觀察吧!家屬又說了很常聽到的話:要不然你覺得‧‧‧
今天是我倒數第二天,在臨床的日子。
似乎沒有想像中的輕鬆。
從一大早開始,一個接一個的外傷,都是被狗咬傷!
光是洗這堆傷口就花了不少時間,結論是初五的狗很會咬人。
傍晚進休息室吃中午訂的便當,出來急救間插了一枝管。
很不輕鬆。
大蔡貼了一張病人標籤在我手上,請我幫她換藥。
推過換藥車,打開紗布,是個癌細胞吃出身體的傷口。
我說婆婆,如果換藥時傷口很痛要告訴我,我會盡量小心。
婆婆有點沒精神的點點頭,忍著痛皺起眉說:
「沒關係,痛才會消炎,痛才會好,才不會再長那東西。」
『沒關係,只要不再長那東西就好。』
很久很久以前,在我進入臨床前的實習,有位很年輕的阿姨說過相同的話。
在診斷出癌症時,她尋求宗教的協助,以符水等方式來對抗疾病。
不知道多久以後,癌細胞已吃出半個胸口,腐肉底下甚至可以看見肋膜!
即使打了最強的止痛藥,每次換藥,寬廣的單人房還是關不住眼淚和叫聲。
最後換上乾淨的白紗時,阿姨交代,記得要把符印放上去。
好痛好痛,但是沒關係。
從剛進入臨床,直到現在,常有許多困惑:
不知道該怎麼選擇才是好?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是好?不知道該怎麼做才是好?
一路帶著我長大的阿長,這時候都會溫柔的提醒我:
「不要忘記了,走進來的初衷。」
有時候,我們做的事情是為了病人好;但家屬並不這麼覺得!
就像想幫腳誇張水腫的病人做檢查,卻被罵只要開利尿劑就好,不要囉嗦!
有時候,做的事情不一定是真正的好;家屬卻滿心歡喜接受?
就像家屬執意要幫年紀近百,癌末各處轉移的植物人老爺爺插管!
不同的人眼裡,有時候看我們像天使;有時候卻憎恨我們很惡魔。
我的初衷其實很簡單不過:
在這矛盾的好的、壞的之間;只要是該做的,就要好好的去做。
一路走來,我生氣偷踢過好幾次電梯,我難過偷掉了一些眼淚。
兩個孩子的爸爸,沒有家族史抽菸史,肺癌末期喘到最後;太太始終不答應先生放棄急救。
高燒的精神疾患路倒,有腦膜炎徵象,完全無法配合腰椎穿刺。
腦出血的自閉症小弟弟,無法離開熟悉的家,與家人,住不進加護病房。
老爺爺病危也許沒剩多少時日,家屬因為明天就要出國拒絕來醫院。
每天幫自己的糖尿病足換藥,即使整個腳掌都快鬆脫;
很勇敢的阿姨最後小腿感染,但嚴重心衰竭,腎衰竭;這腳的感染考量已不再是截肢與否?
年輕的阿姨不願開刀或是換心,直到遺傳疾病讓她的心臟將近沒有功能;
小妹妹帶著餅乾笑著給阿姨,要阿姨吃她的餅乾就會好;阿姨只是一直躲在被子裡,卻蓋不住她的啜泣。
白髮老婆婆坐在她養大四十年的漸凍兒子身邊,看著萬安替她兒子蓋上黑布;
老婆婆一滴眼淚也沒掉下,只是一直哽咽問著:我還餵過牛奶阿?我還餵過牛奶阿?
急救一個小時過後,仍無生命徵象,家屬把手搭在我肩上問我:
「你,相信奇蹟嗎?」
這是我的工作,這是臨床;
有著許多的不能放棄、許多的不能強求;
這同時也是,生命。
一路走來,有沒有曾經好好停下來想過:
什麼才是真正該做的?
教科書上寫,Vf要電擊。
急救和電擊了一個小時,女兒終於趕到,幫忙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爸爸,做了勇敢的決定;
告訴媽媽病好了,要出院了。
即使心電圖上是Vf。
我有多想把阿姨胸前的焦痕擦拭乾淨;卻怎麼也擦不掉,一股從自己胸口湧出得心情。
意思是希臘文的彩虹。
當善良的人逝世,一道虹光下凡,
帶著善良的靈魂,回到永息地方。
很小心的幫老婆婆貼好紗布,因為她害怕貼太多,之後會撕下皮膚。
輕輕穿好婆婆的衣服。
希望有天,病都好了,可以出院了。
希望有天,我一路願意努力陪過的靈魂,病都好了,回到最屬於她的地方。
明天是我在臨床的最後一天。
下班離開醫院時,保全大哥這樣問我?
我笑了笑,大概是今天一整天,最輕鬆的微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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